我读贾谊之《鵩鸟赋》

慕容相如

    贾谊，世称贾生、贾长沙、贾太傅，是西汉初年著名的政治家，文学家。历史上，往往将他和屈子相提并论，太史公在史记中也将他两人的传记合二为一，也即《屈原贾生列传》，因为他们的政治经历，遭遇相同的缘故。贾谊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和建安诸子、王勃、纳兰性德一样的短命的名人。尽管他的生命轨迹很短，却在时空的交汇面上踏下了深深的烙印。

    “谊为长沙王傅，三年，有鵩飞入谊舍。鵩似鸮，不祥鸟也。谊即以谪居长沙，长沙卑湿，以为寿不得长，乃为赋以自广也。”从文中的这个小序中看以看出贾生作赋的缘由和目的，贾谊担任汉文帝爱子长沙王的太傅，三年后的某天，有一只类似于猫头鹰的鸟飞进贾谊的住所，古人一般认为鵩鸟是一种不吉祥的鸟，贾谊本来就因为谪贬长沙，“天柱高而北辰远，怀帝阍而不见”，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不得在庙堂中得以施展而感到忧愁和郁闷，长沙这地方，地势卑微，湿气很重，贾谊自知在这样的地方，寿命难以久长，于是鵩鸟的飞入，便触发了贾谊对宇宙、人生、吉凶、命运、祸福、生死、天地万物的哲学思考，也以此来作为慰藉和解脱。

    “单阏之岁兮，四月孟夏，庚子日斜兮，鵩集予舍。止于坐隅兮，貌甚闲暇。异物来萃兮，私怪其故。发书占之兮，谶言其度，曰：“野鸟入室兮，主人将去。”请问于鵩兮：“予去何之？吉乎告我，凶言其灾。淹速之度兮，语予其期。”鵩乃叹息，举首奋翼；口不能言，请对以臆： ”这年四月孟夏庚子日的这天，有几只鵩鸟飞入他的居室，栖止在他座位的一角，神态很闲暇。有异物来仪，贾谊心里于是有点怪异，想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吉凶预兆，于是他翻开占卜的书，看到有条谶语上面说出了这件事中的定数：“野鸟飞进居室，居室的主人不久将死去。”在西汉以及之前的时候，人们主要是通过蓍草或者龟甲之类的东西来占卜吉凶，那时大约用铜钱摇卦还没有发明，四柱子平学等预测人生命运的学说也未建立，屈原的《卜居》中也记载了屈原心里狐疑不知所之，而去向太卜问卜的事。尽管中国古代儒家认为“富贵在天，生死有命”，但那时及其之后很长的时间里，命运对于人们来说，都是不可知的，难以预料的。东汉时，王充在《论衡》这本书中大略的论到了与命运相关的一些东西，但那都只是形象的东西。于是贾谊便问鵩鸟，“我将要到哪里去，不论吉凶，都请告诉我，凶的话，请告诉我会有什么灾难，迟速都有定数，也请告诉我死亡的期限。”鵩鸟于是叹息着，昂着头，拍着翅膀，口里不能言语，只得以心里的想法来回答我。

    “万物变化兮，固无休息。斡流而迁兮，或推而还。形气转续兮，变化而蟺。沕穆无穷兮，胡可胜言！祸兮福所依，福兮祸所伏；忧喜聚门兮，吉凶同域。彼吴强大兮，夫差以败；越栖会稽兮，勾践霸世。斯游遂成兮，卒被五刑；傅说胥靡兮，乃相武丁。夫祸之与福兮，何异纠纆；命不可说兮，孰知其极！水激则旱兮，矢激则远；万物回薄兮，振荡相转。云蒸雨降兮，纠错相纷；大钧播物兮，坱圠无垠。天不可预虑兮，道不可预谋；迟速有命兮，焉识其时。 ”贾谊在这段话中，形象而有力地论述了吉凶、祸福之间相互依存，相互转化的关系。丛中也可以看出贾谊对老庄思想和战国时期阴阳家思想的认可。万物不断变化，本来就无休无止；斡旋迁移，或推移或往返。天地之间的形气互相转化，互相延续，在变化中不断嬗变。无穷无尽，又怎么说得清楚！祸中依存着福，福中潜伏着祸。忧愁和快乐同聚，吉与凶相随。当时吴国强大，夫差却战败；弱小的越国栖息于会稽，越王勾践最终却成为春秋五霸之一。李斯游说秦王，获得了成功，并辅佐秦王立下不世之功，而被封卿列相，最终却逃不过被刑罚而亡的命运，临刑前，只得与儿子相顾，叹黄犬而长吟。傅说年轻时候曾经为奴，身份卑微，后来由于才干被武王发现，而成为他的丞相。祸与福，就如同纠缠在一起的绳索，命与运，又怎么说得清，谁又知道它的终极。水流过激，就容易引发旱情；弓箭受激，就容易射得远。万物回旋，不断振荡转化。云层不断蒸发，雨水就不断降零，它们之间互相纠结。大自然造物，万物变化无穷。天命不可提前忧虑，道不可提前筹谋。人的死亡不管是快还是慢都由命运决定，又怎么知道它的时间呢？从上面这段话里，可以看出贾谊在矛盾纠结中不断为自己解脱，一方面，他由自己的现状以及飞鸟入室的预兆，知道自己已经行将就木，命不久矣，但另一方面，由于对命运的不可知，对命运的幻想，贾生对命运仍然抱有希望。如果说这是贾生对自己的宽慰的话，那么，后文就完全可以看成是贾生对于自己生不久矣的解脱了。

    “且夫天地为炉兮，造化为工；阴阳为炭兮，万物为铜。合散消息兮，安有常则？千变万化兮，未始有极，忽然为人兮，何足控抟；化为异物兮，又何足患！小智自私兮，贱彼贵我；达人大观兮，物无不可。贪夫殉财兮，烈士殉名。夸者死权兮，品庶每生。怵迫之徒兮，或趋西东；大人不曲兮，意变齐同。愚士系俗兮，窘若囚拘；至人遗物兮，独与道俱。众人惑惑兮，好恶积亿；真人恬漠兮，独与道息。释智遗形兮，超然自丧；寥廓忽荒兮，与道翱翔。乘流则逝兮，得坻则止；纵躯委命兮，不私与己。其生兮若浮，其死兮若休；澹乎若深渊止之静，泛乎若不系之舟。不以生故自宝兮，养空而浮；德人无累兮，知命不忧。细故蒂芥兮，何足以疑！”这段话里的名言警句迭出，首先开头的几句话，我在初中时候就已经熟悉了，只是那时的理解没有现在的深刻罢了，尤其是从去年开始接触易学命理之后。“再说，宇宙之间，天地就像一个大熔炉，造化就好比是这个熔炉的火工，宇宙间充斥的阴阳二气就好比是熔炉的燃料木炭，在阴阳二气的冶炼之下，万物生发，就好比是出炉的铜。”这个比喻是非常形象和精辟的。“分合、聚散、消亡、生息，又怎么会有惯常的准则？宇宙千变万化，从来就没有终结。人不过是偶然来到这世间的生灵，又怎么值得眷念？就算偶然化为其他的生物，又怎么值得担忧？”从这几句话里，可以看出贾生在对命运的思考之中的渐渐了悟和开解，从之前的抱有幻想，到现在的毫无眷念，这岂是世间芸芸众生所可企及的？这段后面的内容则是对庄子的“至人无己，神人无功，圣人无名”的详细铺开和拓展，比庄子的更详尽和深刻。“小聪明的人自私，喜欢贬低和鄙贱其他的事物而抬高自我；通达的人眼光宽广宏远，他将事物等量齐观，看成是一样的，而没有什么贵贱，高低之分。贪婪的人为财而死，烈士为名而陨。那些爱慕虚荣的人喜欢为权力、权利而亡，而一般的老百姓每每希求生存。为贫困压迫的人，每天驱逐于西东；品德高的人，不会屈己求全，意变齐同。愚昧的人经常为世俗所羁绊，所以感到困窘拘束；品德修养最高的人撇开万物，而与道偕行。普通人迷惑而不开悟，好恶成堆；真人恬静淡泊，独独与道同息。何不释智忘形，超然丧失自我；宇宙辽阔恍惚，何不与道一起翱翔。何不乘着水流迁逝，在遇到沙洲的地方停留下来；何不放纵自己的身躯，放下自己的命运，不把他看成是自己所有。这样，生就如同浮在水面一样，死就如同停止了一般；淡泊就一如静静的深渊，泛动就如没有被牵绊的小舟。不以生着而自己看贵自己，而是涵养虚空之性。道德高的人不会为外物所累，知道命运的人不会感到忧愁。像生死这点芝麻绿豆大的芥蒂小事，又怎么值得疑虑呢！”

    由此看出，贾生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，又回到了“元知死去万事空”的原始状态。事实上，就在几年之后，贾谊在做梁怀王太傅时，怀王不幸坠马身亡，贾谊也因忧愁愧疚，而随后逝去。通过这篇文章，我们也许也可以从中学习到一些命理书籍中所不能学习到的东西。

   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，这篇文章，在文学发展史上也无疑是具有重要意义的。贾生之前，屈原、宋玉，唐勒、景差等人，兴起和继承了楚辞这种新鲜的文学体裁，宋玉被后人尊为赋祖，他的赋里面已经初步呈现出散化的态势，而贾生则成为楚辞向汉赋过度的重要和关键人物。这篇文章里，贾生借与鵩鸟的对答来表现出他对很多哲学范畴的思考，这种行文方式，也是汉赋沿袭下来的重要的结构方式，也即主体与客体的问答。（这其实在贾生之前的屈原和宋玉已经体现出来了，如屈原的《渔父》《卜居》等篇，宋玉的《神女》《高唐》《风赋》《登徒子》《大言》《小言》诸赋。）而在贾生此文中，问答方式则显得更加怪诞，后来的张平子许是受了他的影响，而写下类似的《骷髅赋》，另外，此文，已经从楚辞那种前七后六的文句中跳出来，行文也显得更加灵活自如，长短句结合，铺陈更加开阔，后面的很多散体大赋应该吸取了这点长处。这为汉大赋这种文学体裁的确立和繁盛奠定了基础。

   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，本文很多地方都体现出一个“易”字，这也是和周易的主旨是一致的，从今天来看，作者明显是个朴素唯物主义者，文中也处处折射出古人的辩证思想。在受到汉室权贵的处处排挤和攻击之后，显然，贾谊此时的思想面貌是消极的，这与他刚入世时候那种积极进取，力图实现政治理想的风貌是截然不同的。由于受到时代的局限性，贾谊在文中流露出的是对未来，对命运的不可知。也因为这种不可知，作者才企图超脱于命运之外，代之以“道”，用“道”来解脱自己，这也许是古代很多士大夫在经历命运曲折坎坷之后，共同的归宿。

学易不精℡

“从哲学的角度来看，本文很多地方都体现出一个“易”字，这也是和周易的主旨是一致的，从今天来看，作者明显是个朴素唯物主义者，文中也处处折射出古人的辩证思想。在受到汉室权贵的处处排挤和攻击之后，显然，贾谊此时的思想面貌是消极的，这与他刚入世时候那种积极进取，力图实现政治理想的风貌是截然不同的。由于受到时代的局限性，贾谊在文中流露出的是对未来，对命运的不可知。也因为这种不可知，作者才企图超脱于命运之外，代之以“道”，用“道”来解脱自己，这也许是古代很多士大夫在经历命运曲折坎坷之后，共同的归宿。”
贾才子可惜了。